[1]止庵著.插花地册子[M].济南:山东画报出版社.2005.
序
天下事怕的是自己饶有兴致,而别人索然无味。话说到这里,似乎牵扯到意义上了,殊不知此点最难确定,把有意义的看成无意义,因而不说,倒还无所谓,顶多只是遗漏,而古往今来遗漏的事情多了,最终一起归于寂灭而已;麻烦的是把无意义的看成有意义,岂不成了一桩笑话了。
即使童年只是时间概念,记忆却是绵延一贯的,很难掐头去尾单单截取那么一段儿,而不牵扯此后的想法和行事。也就是说,童年只是因,后边还有果(或者没有,好比一朵谎花,开过算是完事),我把这个因果关系写出来,大概和“童年记忆”的本义也不太离谱罢。说来这些都是找辙而已,可是人若不给自己找辙,又能干得成什么事情呢。反正勉强拿得出手的就是这些了。
小时读书
我最喜欢的是《盖达尔选集》。我是不大相信个人记忆尤其是童年记忆的,尤其不愿意以此作为价值判断的标准,但是盖达尔现在已经不大有人提及,虽然大家都喜欢“怀旧”,可是也没有他的份儿,我还是觉得奇怪,这位作家总不至于就这样被遗忘罢。
我看地图不是为的查找什么,而是当做一本书来读。某条河流,某座山脉,某国与某国相邻,都引起我的关注。我所有的一点地理知识,多半是因此而得到的。有的地图城市按人口多少不同而有不同标识,我更觉得有趣,曾经奇怪怎么法国除巴黎外,便只有马赛、里昂两个较大城市,而英国和意大利此类城市便要多得多,当时都是不解之谜。多年后我几次去欧洲,有些小城当年在地图上见过名字,别有一种亲切之感。
创作生涯
我的家境并不富裕,因为记得返京时带了一块钱,为在火车上吃饭之用,我舍不得花,一路饿着回来,父母去车站接我,见面便问身上带钱没带,遂将这一块钱交给他们了。这种情况下父亲却肯让我们出去旅游,这要算得他对子女特殊的教育方式,“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本来是他自己信奉多年的人生哲学。
这些一共写了将近十篇游记,父亲逐一修改,让我重新抄好,由他给订成小册子,并冠以总题目曰《春晨》。这原是他自己当年学习写作时的习惯,后来我看他在《关于我写诗》一文中说:“这一年我写了许多诗,自己珍爱地装订成了许多个本子。”此外还说:“现在我也常常劝告年轻的朋友,把自己的习作抄写成册。这是自己走过的脚印,常常看看只有好处。”
最令人向往的事情便是能有肉吃了,我们去造访亲戚或朋友,一顿便把一家人整整一个月的供应给吃掉了。也有集市,但是贵得惊人,最好是用粮票交换,大概三十斤粮票可以换得一只母鸡,而一斤粮票值七毛钱。有一次和父亲去赶集,有人用一个小孩换了七十斤粮票,回家路上我忽然发现父亲流泪了。天气渐渐冷了,常看见几乎赤身裸体的乞丐蜷缩在小吃店熄了火的灶坑里过夜。我在北京的生活虽然也不宽裕,但毕竟不大知世事,此番在重庆算是看到了人生真正的一面。然而这对我的影响或许还在多年以后罢。
这是我写的最后一篇小说,为此曾写一封长信给父亲,日记里略作摘抄,末尾有几句总括的话:“我有几点爱好,这几年一直坚持着,一是不介入,所谓平和原是基于此的;一是相信细节的力量;一是质朴,这既是对语言也是对结构的要求;一是情节与人物命运有种向着某个方向进展而不可挽回的趋势。这些都只是爱好,没有什么理论依据。”我写小说的经历也就到此为止。
无论小说,还是诗,虽然没写出什么玩意儿来,总算是对文学这件事情大致有所了解,也就是知道其特色所在,——既然是特色就不是普遍性的。所以后来弄非文学的东西,譬如现在所写的随笔之类,便不一定非得要往文学上靠拢,那种把文章写得像是小说或诗的样子,我觉得大可不必。我有一句话叫“诗文有别”,其实是自己的经验之谈。
师友之间
《故乡》和《初雪》从它们写作的时期来看,应该算是异端了,虽然所收并不都是精纯之作。比较起来,《故乡》比《初雪》更整齐,也更美。这两本书向我展示了这样一位诗人,尽管有着时代深深的烙印(这在我当时的意识里并非一件坏事,甚至是无可置疑的前提;改变这一看法是多年以后的事情了),但仍然恪守着一条艺术的底线,也就是说始终不放弃对美的追求,不忽视诗与非诗的区别。我觉得这是最重要的。
父亲教过我写小说,写诗,却从未教过我写文章,他的文章的布局和行文与我也不特别合拍,但是上述这一点的确是效法他的。换个说话,父亲教给我一种细微体会的读书方法,无论以此读诗,还是读别的东西,都很适用。
说来也有意思,我的艺术观念更新了,成果最终不是落实在自己身上,却落实在父亲身上。我自信是父亲最好的一位读者,确实知道他写诗的才华,我不愿意这才华被埋没了,而希望能够尽最大可能地表现出来。如果说我与文学前后打了那么多年的交道,也有过一点贡献的话,那么就体现在这里了。
父亲去世前对我说,我对你的未来是放心的。这句话分量很重,我只有以此自勉,走完不再有父亲同行的人生之路。
“一首诗的名句只能有一句或两句,不会全首有,从来的诗也不会每首都有名句的,名句就是一首诗的精华,好诗能留传就在于此,上面举的诗句,如我们试试改换其他的字加进去,恐怕情味就不一样了。”这里虽然是针对炼字而言,内涵确实对诗的意境的深刻体会。尤其关于“推”“敲”的比较,已经涉及意境问题最关键所在了。
沙蕾有个看法,与父亲过去讲的不谋而合,我以为是很有见地的,见一九八五年八月十九日来信:“如果我们将爱好的作家的作品翻来覆去地读,十遍二十遍地读,就会得到他的‘真传’了。”
回想起来,这些年里有幸认识世间的几位奇人,他们的见识、品味和价值观念都与流俗不同,我因此才能有点长进。
读小说一
关于《红楼梦》上面说道读过多少遍,只是大概如此,因为这书有个好处,随便翻到什么地方,都可以接着读下去,我也正是这么一再翻读的,好像只有后来读到的一部《围城》差可比拟。
《围城》同时又很深沉,的确触及了人生最无奈最苦涩的层面。所以这是一部充满矛盾的书,作者也是一个在深浅之间往返游移的人。但是明白这些需要时间,还要冷静,当时我们只顾看了好玩,来不及细想。前几天和朋友谈到八十年代初的阅读经历,特别提到《围城》。很少有一本中国小说像这本书那样风靡一时。最令人着迷的是它的语言,那些异常聪明的比喻句,而且作者往往一路引发下去,不肯轻易驻足,例如开头形容鲍小姐的话:“有人叫她‘熟食铺子’,因为只有熟食店会把那许多颜色暖热的肉公开陈列;又有人叫她‘真理’,因为据说‘真理是赤裸裸的’。鲍小姐并未一丝不挂,所以他们修正为‘局部的真理’。”后来想起来,这其实正是作者显露聪明之处,算不得上乘。大概许久没有见过什么聪明人了,大家不免眼花缭乱了罢。
张爱玲也有鲁迅式的残酷之美。而《封锁》,特别是《等》,也正像《示众》一样弥漫着无限的冷漠。鲁迅和张爱玲(也许还可以加上钱钟书)是新文学史上极少数能避免廉价的同情的作家。
最近二十年来的小说,这里只提一部,就是杨绛的《洗澡》,我觉得作者是不大善于虚构的,所以小说总的来讲不如散文,但是《洗澡》有一点和《围城》接近,即他们对待知识分子所取的都是俯视的角度。在他们眼中,知识分子不过是人类的一部分,其命运也与人类总的命运相同,没有什么特别值得强调渲染甚至神圣化的。对比阿·托尔斯泰《苦难的历程》(这书名比内容更能引起中国作家自命不凡的共鸣)里的话:“在清水里泡三次,在血水里浴三次,在碱水里煮三次,我们就会纯净得不能再纯净了。”就看出高下之分了。或许这是真正的大知识分子才可能有的态度。
读小说二
这些年结识了几位搞翻译的朋友,异口同声地告诉我,现行翻译文本多半不可相信。这一点其实我也知道,只是过去读翻译作品,重视“达”和“雅”未免要超过“信”。朋友的话不失为一种忠告。我的看法是,能看原文最好,读译作总归是退而求其次;译作读读倒也罢了,如若要发议论则应特别慎重。有些问题,譬如语言特色之类,只能三缄其口。
一个作家面对作品(人物、情节和叙述方法等)的克制程度,就是他面对读者的克制程度,也就是他的心灵的坚强程度。人类永远有自我表现的欲望,写作是实现这一欲望的最佳途径,前述雨果、罗曼·罗兰之流,不过是表现得急不可待而已。而艺术力量的真正体现,在于作家能够最大程度地控制自己,克服自我。这或许是寂寞的,——对读者来说,多半正期待着作家充分表现自己,因为这同样满足了他们自我表现的欲望;然而是伟大的。
态度即哲学,然而这并不简单。
所谓穿透力,主要体现在人生体验和情感体验方面。我总希望读到超越常规体验的东西,希望触及“本质”或“秘密”,特别是关于人类处境和人的内心世界的深刻揭示。
读诗
贾岛、李贺,都是在中国诗歌美学上有特别开拓者,此前此后,似乎没有人注意到“病态美”这一领域。二人之所以能够有此贡献,一是感觉甚好,二是感觉特深,三是语感极强,而实现此一语感,又全靠字字推敲,呕心沥血。
《野草》的美是寂寞的美,死亡的美,镂骨铭心的美。在给父亲的信中说过:“力量不来自于亮度,而是来自于相反的东西,也就是说,黑暗才可以打击人的心灵。例如《野草》,那才是有力度的作品。……所谓‘力度与亮度’,在诗中应该是一种黑暗的光焰。黑到底,黑出光来。”
我的诗歌观念,较之从前已有很大变化,我觉得诗必然不可理喻,一定是神来之笔,这是写诗之法,也是读诗之法。这个想法,也就是加斯东·巴什拉在《梦想的诗学》中的观点,即诗人是用心灵而不是心智来写诗的,读者也是用心灵而不是心智来阅读的。我读诗多年,可以说就归结为这么一句话。
在俄罗斯文学中,痛苦不是一个简单概念,它最复杂,也最深厚,是一切情感总的基调。痛苦是美学的最高范畴。
读散文
多少年后我才明白,所谓散文不过是文字而已;对文字有文字的感觉,也就是散文了。
重读一遍《古文观止》,觉得从前当范文来看的那些篇章,策论往往故作惊人之语、颇不讲理;游记则多半空洞无物,是在没有什么看头了。什么“韩潮苏海”、“文起八代之衰”,都是胡说。
我的体会后来总结成四句话,即好话好说,合情合理,非正统,不规矩。末后两点分别就思想与文章而言。
《战国策》与《晏子春秋》也都立足这么一点:如何把话说得最好程度。有辩才所以就不着急,主动性总在掌握之中,若《孟子》则嫌气势太盛,有些霸道。《荀子》倒是语态平和,只是章法过于明晰,好像后人写论文的意思了。
我们体会得了好处,模仿不了样子;因为真正的好处是风骨,沉潜在底层,尽管字面足够精彩。
我读文章,一怕炫耀,二怕甜俗,三怕烂调,魏晋六朝散文则正与此相反,作者虽然无不精心结撰,但是阅历特深,才分极高,下笔总有余地,行文每具古涩之气,呈现一种委婉成熟的美,最耐人咀嚼了。
晚明散文都是性情文章,形容的话就是“情生文,文生情”,但是“文生情”总要生过“情生文”一点儿罢,所以文章的好毋庸多言,要紧还在情之深浅高下。我因此觉得张岱要胜过此前公安、竟陵两派,说他是集大成者,兼具前者之自如,后者之锤炼,这话不错;但是他更多一个国破家亡的背景,悲欢离合尽皆诉诸笔端,却是他们所尤其不及者。我读《陶庵梦忆》和《西湖梦寻》,每每有读三袁和钟、谭时所没有的特别感动。另外还很推崇傅山,他的著作我只读过后人所编的《霜红龛文》选本,奇崛泼辣,正所谓“土膏露气真味尚存”。相比之下,三袁等还是文人面貌,尽管不酸不腐;笔底都是性情流露,其间略有厚薄不同。张岱、傅山是过来人,人生的幼稚冲动、痴心妄想一律汰尽了;文章还是过来人写得最好。这个过来与当下的区别,是为散文写作的一大要害。
此老其实一生感慨极多,涉及各个方面,但是暮年为文,又对子孙讲话,所以尽弃浮华,既不虚应故事,也不唱高调,加之胸襟高远,阅世透彻,所说总是落在实处。而且自家人言语,也就无所拘束,无论先哲教诲,还是身边实例,一律随手拈来,任意应用,但是又不枝不蔓。文章好就好在散聚得当,或者说是收放自如吧。
鲁迅特别吸引我的地方有三点,一是对人性卑劣伪善一面的洞彻,一是达到这种洞彻特有的思维方式,一是奇异的文字之美。鲁迅文章,极端而残酷地深刻,又极端而残酷地美。在《华盖集》和《华盖集续编》中,这些都到炉火纯青地步,真实犀利辛辣,寸铁杀人,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这时的鲁迅,心灵最自由,下笔也最肆意。
王国维的《人间词话》,立论独辟蹊径,然而评价颇有不甚公允之处。诗话、词话每则多很简短,但却体会入微,而前人佳作的好处,正在字里行间,需要我们细细品味,用心感受,倘若走马观花,则一无所得。古人谈论诗词,又往往互相联系,彼此打通,窥见共同规律,但始终不离前述具体感受。我正是由此学得一种读书方法,或者说思维方式,而将其记录下来,似乎就是文章的特别写法了,尝称之为“文本研究”。
思想问题
我们只有在历史而不是在现实的尺度上,才能看到思想的真正位置和真正力量。历史对我来说,是一种眼光或一种尺度,是存在之外的存在,是我的同谋或依靠;而思想是这一领域的现实。
我想西方文艺复兴之后,人们对人道主义往往有所误解,把它当成纯粹的个人主义了,实际上人道主义是一种社会主义,其出发点不是社会中的某一个我,而是每一个我。说得明白一点,人本主义不是“我本主义”。
周作人给我另一重要影响是他所倡导的宽容理论。在《文艺上的宽容》中,他说:“然而宽容绝不是忍受。不滥用权威去阻遏他人的自由发展是宽容,任凭权威来阻遏自己的自由发展而不反抗是忍受。正当的规则是,当自己求自由发展时对于迫压的势力,不应取忍受的态度;当自己成了已成势力之后,对于他人的自由发展,不可不取宽容的态度。”
多年以后,我倒体会到学医的一点好处了。首先是使人冷静,不复狂热浮躁;其次是抱定唯物思想,不相信世间一应虚妄迷信之事;更重要的还在思维方式方面。这职业一讲理性,二要靠实证,三要用逻辑。医学上不能预先设置前提,也就是不轻易接受即定前提。一切始于事实,加以逻辑分析,最终得出结论,如果先入为主(“先人”的虽然说是己见,其实还是他见),一定会犯错误。而作为医生对此又特别谨慎,不能不时时有所警惕。
至此我才明白,逻辑学讲大前提——小前提——结论,何以前一个前提说“大”,后一个前提说“小”,因为划定的范围正是由大而小,而结论又要小过小前提,所有这些才能成立;也就是说,从大前提到小前提再到结论,其间一定是必然的而不是或然的关系。而且顺序一定是从大前提到先前提,再到结论,不能反过来推论。承认这一点,本身就是理性的表现;行之于文,才有可能言之成理。
科学精神在于寻求事实,寻求真理。科学态度在于撇开成见,搁起感情,只认得事实,只跟着证据走。科学方法只是“大胆的假设,小心的求证”十个字。没有证据,只可悬而不断;证据不够,只可假设,不可武断;必须等到证实之后,方才奉为定论。(胡适 《介绍我自己的思想》)
我觉得世上有两句话最危险,一是“想必如此”,一是“理所当然”。前者是将自己的前提加之于人,后者是将既定的前提和盘接受,都忽略了对具体事实的推究,也放弃了一己思考的权利。我们生活在一个话语泛滥的世界,太容易讲现成话了;然而有创见又特别难;那么就退一步罢,即便讲的是重复的意思,此前也要经过一番认真思考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