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西方现代思想讲义》

吴诗涛 2022-03-06 [读后感]

刘擎. 西方现代思想讲义[M]. 新星出版社, 2021.

前言:打开一本书,开始一次思想探索之旅

学习现代思想能够帮助你学习怎么做一个“清醒的现代人”。

什么叫清醒的现代人?有三个标准,明白自己是谁、自己在做什么,以及为什么会这么做

大数据给出的答案是,尽管现代人的交往越来越频繁,人却感到越来越孤独。

孤独与交往频繁无关。

导论

把思想和现实对立起来,看成两种分离的东西,虽然很流行,却是完全错误的。你可能会说,我知道“思想离不开现实”,但我要强调的观点比这还要深入一步,是说“现实离不开思想”。如果离开了思想,根本不存在“社会”现实,当然也谈不上去理解现实。

思想观念是内在于社会现实的,观念是驱动实践行为的构成要素。

经济学理论中对于思想观念的假定和处理往往是有局限的,是不充分的。它不能更深入地解释更广泛的社会实践行动,甚至不能解释有些经济行为。

经济学不是万能的。

我们也可以说,遵循自己的信仰来生活是有价值的,是实现最大的利益。在这个意义上,离开了思想观念来讨论利益,就根本无从谈起。

每个人信仰不同,利益也会有差异。

如果看不到人们的认知、身份、道德和价值等观念(实际上就是所谓“现实利益”本身的构成要素),我们就会陷入一种低级的现实主义思维——表面上很务实,实际上却丧失了真正的现实感。

在思想观念层面,“现代”意味着对当下新颖性的敏感,是指一种新的时间意识,或者说历史观。

现代是一种新的历史观念,人们开始怀疑并且挑战传统,自觉地面向未来、创造历史。马克思和恩格斯在《共产党宣言》中写过这样一句话,“一切固定的东西都烟消云散了,一切神圣的东西都被亵渎了”。这句话生动地表达了“现代”的含义:现代就意味着崭新的重大变革,也可以被称作“古今之变”

激发现代变革主要的思想动力是理性的观念,确切地说是“启蒙理性主义”。

对个人的尊重,则是个人解放的前提,是打破旧有等级体系的力量,是民主化的基础。

如果我们做出选择的最高基准是主观意愿的话,“选择”就成了孤证。除了“我的意愿”,不存在任何同等有力的旁证。选择变得脆弱、变得不稳定。我们可能自己都无法坚信自己的选择。

应存在与个人主观意愿同等有力的旁证共同驱动个人的选择。

简而言之,过去我们更重视事物内在的客观价值,主观意见不能轻易动摇这种客观价值。而现在,个人主观赋予的价值变得极其重要,有时甚至能压倒其它一切标准。古今之变,这是其一。

个人主观价值绝对提升,自然秩序被打破,理性秩序建立,这些都是古今之变的一部分。简单地说,古今之变,就是自然变成了不自然

古代人相信有一个外在于人的自然秩序,这个秩序有它自身的目的和意义。但现在我们不再相信有什么上天注定的意义,我们相信意义是由人赋予的。

人首先是一个独立的个体,可以脱离任何一个群体,进入别的群体。这就是“个人主义的转向”。

第—章 现代思想的成年

人到了怎么样的境界可以称为真正的成年?我认为大概有两个标志:第一是明白自己,对自己的过往有真正的理解;第二是反思自己,能看透自己存在的问题。一个人成年的决定性标志就是开始自觉的自我反思:你不只是在过自己的生活,而且能够有意识地反观自省你的生活。这有些像是孔子说的“四十不惑”。

开始反思自己的生活,有意识地去生活,我称之为“个人的觉醒”。

韦伯认为,这是生命意义的问题,超出了科学的边界。**科学永远无法回答:我们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才是“值得”的,我们过什么样的生活才是“有意义”的,我们生命的“目的”究竟是什么。**科学也许可以给出最优的“方案”,但永远无法教给我们一个最优的“选择”。

祛魅的第一个阶段叫“宗教的理性化”,就是驱逐原始宗教中的各种巫术,用哲学理性来论证宗教的合理性,论证它的救赎意义。就好像中国人也会区分江湖迷信和真正的佛法高僧,祛魅的第一个阶段就是去除那些装神弄鬼的事情,让宗教走到理性思辨的道路上来。在这个阶段,祛魅并没有瓦解宗教,反而使宗教获得了理性化的发展。

世界的祛魅或者说世俗化并不是说宗教消亡了、不存在了,而是说它不再是一种共同的默认的信仰。有学者说,在古代,信仰宗教是不用解释的,而到了现代,信仰宗教是需要解释的,反倒是不信宗教无须解释了。在世俗的时代,宗教虽然仍然被许多人信奉,但它不再是人类寄托生命意义的默认选项了。

韦伯告诉我们:随着现代的来临,一场精神的巨变发生了。古代世界那种迷雾一般的魅惑,在现代的“清晨”被理性化的光芒驱散了。世界被充分理性化,也就被人看透而不再神秘了。现代人在回望古代世界的时候,会有一种“大梦初醒”的感觉,这就是所谓“世界的祛魅”。

诸神之争就是价值观之间的冲突。这个比喻很形象,我们现在信奉某种价值观,有一点像古人信奉神;观念的冲突,就像是神灵之间的战争。

事实判断回答的是这样一类问题:一个事物“实际上”是什么。

要是我说,“清华大学应该搬到上海”,这就不是在说“实际”了,而是在说“应当”怎么样。这叫作“价值判断”。

在逻辑上,事实判断和价值判断之间存在一个鸿沟:它们的判断标准不一样。

是一种事实判断,完全可以依靠科学研究来获得客观的判断标准。而善与美都属于“应然”领域的价值判断,科学对此很难有所作为。而且善和美之间也没有统一性。韦伯说过,善的事物不一定是美的。韦伯举的一个例子,是波德莱尔诗集《恶之花》,恶的东西竟然可以绽放出美的花朵,似乎令人不可思议。但如果你经常去博物馆,熟悉千姿百态的所谓“现代派”作品,就不会为此感到惊奇了。

个人层面上,价值多元化增加了人的困惑和迷茫。人总要寻求意义。韦伯有一句名言:“人是悬挂在自己编织的意义之网上的动物。”在价值多元化的处境中,我们好像有很多选择,可以相信A,也可以相信B,但没人能说,A或者B就是最好的。

现在很多时候“我喜欢”变成了最重要的标准。这何尝不是一种无奈?有些问题我们自己也给不出确定无疑的回答,最后只能说我喜欢。但建立在“我喜欢”上的选择是脆弱的,个人意愿是一件善变的事。其实,选项不一定就糟糕;糟糕的是,我选了,但永远也不知道选得对不对。这种长期存在于内心的动摇和不确定感,是现代人最显著的精神特征之一,几乎成了一种“时代的病症”。

诸神之争的本质是现代社会中价值观念之间的冲突。现代社会的主导思想是科学,科学属于“实然”领域,旨在发现世界的真相“是”什么,只能做出相应的事实判断。科学理性在事实领域给我们提供了把握确定性的强大武器。但支撑人类生活意义的重要观念和原则,包括宗教信仰、人生理想、道德规范以及审美趣味等等,都属于“应然”领域的价值判断,而科学无法解决价值判断问题,它给不出一个确定的回答。结果是价值观念之间冲突不断,在个人层面和公共层面都造成了严肃的问题。

工具理性的关键就在于“计算”:针对确定的目标,计算成本和收益,找到最优化的手段。工具理性不关心目的,只关心达成目的的手段是不是最优的。

价值理性,就是用理性来判断目标本身是不是有价值。但因为我们要考虑许多主观因素,所以就很难有标准答案。

这种强大能力源自官僚制的基本特征,“非个人化”(impersonal),也就是“对事不对人”。为了追求效率,人被简化成一些指标,和任务无关的个人因素则忽略不计。这样做的好处是,如此一来,无法被计算的复杂个人,就变成了可以计算的数据。

工具理性的问题是什么呢?它发展得太强大了,压倒、淹没了价值理性。社会的理性化发展,变成了工具理性的单方面扩张,理性化变成了不平衡的“片面的理性化”。在实践中,对手段的追求压倒了对目的的追求。

辨别当前是在追求目标还是追求手段。

为什么现代人的价值取向是多元的,但是对金钱的态度又很一致。并不是因为现代人都是拜金主义者,而是因为按照工具理性的逻辑,金钱就是一个最通用的工具

齐美尔的话,说“金钱有一点像上帝”,但齐美尔还有一句话:“金钱只是通向最终价值的桥梁,而人是无法栖居在桥上的。”在这座桥上,我们真的能找到安身立命的感觉,找到生命的意义感吗?这个问题只能留给你自己。

社会呈现出机器的属性,人则被“非人化”,被看作是机器的零件。这种倾向成为现代社会制度的基本特征,韦伯形象地把这个特征概括为“铁笼”。

正视这些真相,了解这些真相,我们才能不为简单的利弊所困扰,而是诚实地面对全部的事实。这是另一种意义上的“思想成年”。现代世界或许荒凉,但韦伯要让我们在清醒中保持坚强,或者说,由于清醒才能获得真正坚强

保持清醒才能获得真正的坚强。

第二章 现代人的精神危机

我真正缺少的东西就是要在我内心里弄清楚:我到底要做什么事情?问题在于,要找到一个对我来说确实的真理,找到一个我能够为此而生、为此而死的信念。

关切生命的根本意义,这种关切就是哲学家说的“终极关怀”。

终极关怀之所以“终极”,是因为它追寻的是所有答案背后的根本答案。回应终极关怀的依据,就是所谓“人生信仰”或者“人生理想”。所以,我们需要信仰来支撑生活的根本意义

许多哲学家认为:这只是假装解决了信仰问题,实际上你无法真正摆脱。你可以回避这个问题,但信仰问题像幽灵一样,总会在某个时刻与你不期而遇。这是因为,人在精神层面上总会面对两个根本性的人生难题,一个是死亡,一个是贪欲。

信仰的意义在于实现生命的超越,让你超越死亡达到永生,来克服对死亡的恐惧;让你超越卑微达到崇高,从而战胜欲望的羞耻。

为什么还会有信仰危机呢?因为存在这样一个难题:信仰需要理由吗?信仰是因为其真实可靠才会被人信奉,还是因为人们信奉才被认为是真实可靠的?在“真实”与“信奉”之间,存在一道裂痕。

用学术语言说,在信仰与真理之间存在一个逻辑断裂

克尔凯郭尔为这个问题纠结了一生,最后他发现,你是无法完全依靠逻辑和推理来求证信仰为真、来确证它的可靠性。因此,你不得不勇敢地“纵身一跃”,才有可能越过这道鸿沟。这完全是一种冒险。因为我们并不能知道这纵身一跃的结果是抵达拯救的彼岸还是跌入虚空的深渊。我们甚至无法计算这个风险的概率。信仰需要极大的勇气

尼采的意思其实是,人们用虚假的教义去理解救世主的启示,最终让这个信仰变得不可信。在这个意义上,是人杀死了上帝。

尼采概括说,形而上学有三大信念:第一,相信在感知的表象世界背后有一个更真实的本质世界;第二,相信这个混乱的世界实际上是有目的的;第三,相信这个纷乱多样的世界背后有一种统一性。

尼采认为,那个所谓更真实的、有目的的、有统一性的本质世界根本不存在。哪有什么比现实更真实的世界,有人真正看见过吗?根本没有,这就是形而上学的编造。

尼采的洞见:如果我们相信虚假思想,就是把生命的希望寄托在不可靠的事物上面。当它们和生命本能冲突,我们就会怀疑这些虚假思想。结果是把我们寄托在上面的希望给打破了,人陷入虚无当中。所以在尼采看来,那些看上去高尚典雅、充满确定感的形而上学才是虚无主义的真正根源。

把生命的希望寄托在可靠的事物上。

我请教了一位老朋友孙周兴老师,他是中国大陆尼采著作的主要翻译者,也是优秀的尼采研究专家。孙老师概括了尼采的三大命题:一是人生虚无;二是理论虚假;三是生命强健。

人类精神处境的真相是一片虚无,那人面对虚无该怎么办呢?尼采给出的答案是:“超人”掌握的生命本身的强健力量,是人唯一拥有的真实的东西,也是人战胜虚无的武器。

虚无这个真相并不直接导致消极。从虚无到消极,有一个必经的中间环节,那就是一种虚幻的信念:认为在世界的表象背后还存在绝对的本质,并且认为人生必须依靠这个绝对的本质才能找到价值和意义。

在尼采看来,价值不是现成在哪里等你“发现”,所有的价值都是人主观创造出来的,生命活动的标志就是能够自己确立价值,这是生命本身的力量。

所以,尼采认为:面对无意义的世界和无意义的生命,人应该立足于现实,直面无意义的荒谬,以强大的生命本能舞蹈,在生命活动中创造出价值。用尼采的话说,就是“成为你自己”。这样一来,虚无不再会让你沮丧和绝望,反倒会给你最广阔的创造自我意义的空间,虚无让人变成了积极的创造者,这就是积极的虚无主义

尼采说,人类的高贵在于自身有决定价值的能力,不需要别人同意,他懂得自己给事物以荣耀。其实,每个人都是西西弗斯,面对虚无的人生,有两种截然不同的选择。尼采用两个词来形容这两种人生选择,叫作奴隶道德主人道德

在尼采的心目中,超人能够在上帝死后,自己成为自己的主人。用自己的生命意志去创造,追求自身生命力量的增长和完满,最终确立和实现自己的生命意义,这就是超人。

很多激烈的争论往往都是这样,双方不是对同样的事实真相抱有不同观点,而是看到的真相本身就不同。

在《超善恶》这本书的序言中,尼采写道:“视角(perspective)是所有生活的基本条件。”在他的遗稿“札记”中,尼采还留下了一句著名的断言“没有事实,只有阐释。”

视角主义不是说不同的视角会对同一个客观真相得出不同的主观认知,而是要说根本就不存在一个客观真相

尼采认为,“存在一个客观真相”不过是一厢情愿的假设。没有任何人能确定是否存在这个所谓的“客观真相”。如果说有谁能看到这个绝对的客观真相,那只能是全知全能的上帝。但别忘了,上帝已经“死了”。不管怎样,人类不可能确定存在一个绝对真相。人能得到的,就是一个个不同的视角看到的不同真相。更准确地说,人不是“看到”真相,而是“制造”了真相

这是什么意思呢?

在尼采看来,外部世界虽然是存在的,但在人出现之前,它没有任何意义,也没有任何属性,只是一团混沌而已。是人把概念和意义赋予到它上面,才让它变成了“事物”。

概括地讲,视角主义认为事实有没有所谓的“客观性”,其实取决于人们对这件事有没有“共同视角”。“客观”只是一种错觉。但这种错觉很重要,因为我们需要一些稳定的事实认知,很多人类活动只有在此基础上才能正常展开。

解到不同视角中有着不同的真相,不是要让我们去和他人划清界限,而是邀请我们对更多的视角保持开放的态度,去倾听、理解和学习它们。

弗洛伊德提出了一个观点非常关键:在精神意义上,没有人是绝对健康的,正常与不正常之间并不是泾渭分明的。而且,精神上的病人和正常人的心理结构其实是相同的。

我们说过,人生意义的两大难题就是面对死亡和欲望。如何超越欲望的卑微,走向人性的崇高,这是现代精神危机中的一个重要问题。而弗洛伊德的影响不是解决了这个问题,而是取消了这个问题:如果我们接受了欲望的正当性,欲望本身不再是卑微可耻的,也就用不着去“超越欲望”了。

萨特的思想中有两个重要的观念:一个是自由选择,另一个是积极行动。对于人生,萨特会说人就是自由本身,人必须做出选择,去行动,并且绝对地承担行动的后果

在萨特的存在主义学说中,最重要的就是这两点:自由选择,积极行动。不过你知道吗,这两个信念的起点却是“虚无”。萨特认为,人的存在本质上就是一片虚无。

意识究竟是什么呢?萨特为此苦思冥想,他一直琢磨着德国哲学家胡塞尔的一句话:“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就是意识有对象性,总是对于某个事物产生的意识。那么纯粹的意识本身究竟是什么呢?他突然有了灵感,如果“意识总是对某物的意识”,那么意识本身呢,就什么都不是!纯粹的意识本身就是虚空!

人的意识本身就是空无一物,只有当有什么内容填充进来之后,人才会获得自己的本质。所以人并没有什么预定的本质,人的存在原本就是虚无,它的本质是“有待形成”的

简单地说,如果人的存在就是意识,而意识本身是虚无,那么人的存在就是虚无,这就得出了“存在就是虚无”这个命题。

自在的存在有一个固定不变的本质;而自为的存在没有固定的本质,它的本质是可以变化的。

人是自为的存在,不断为自己寻找本质,不断变化。换句话说,人有无限的潜在可能性。人想通过占有物去获得确定性,但有限的、固定不变的东西没有办法填满无限的可能性。

**人永远不会“是”什么,而是永远都正在“成为”什么。在这个意义上,人是自由的,甚至人就是自由本身。**还是那个比喻,站到舞台上,你可以扮演任何角色,每一个角色都不是你本人,但正因为如此,你的行动才是自由,因为你没有被任何一个角色所定义。

萨特最有创见、也是最精彩的观点,就是从“存在就是虚无”出发,最终推出了“人的自由”。这种自由不是建立在强大能力的基础上,而是建立在人的存在之上、建立在最根本的虚无之上。可以说,把存在的概念削减到最低限度,让我们看到了最坚不可摧的自由。

所以萨特说,人是被判定为自由的,自由就是人的命运。人唯一的不自由就是不能摆脱自由。不论你是多么渺小,不论你受到多少外在的限制,在根本上你都是自由的。

萨特说的自由不是为所欲为的自由,而是总是可以改变现状的自由,是否定只能如此、我别无选择的那种自由。

**你不仅必须做出选择,还必须为自己确立选择的标准。**那么,你就没有任何托词了。你不能说“因为父母让我这么做”,因为是你自己把顺从父母当成了标准;你也不能说“因为宗教让我这么做”,因为是你自己把宗教教义当成了标准。

任何信条、任何主义,或者别人的建议,都不能成为你的借口。萨特认为,这些说辞都只是自欺欺人,是用来逃避自己的责任。

独自承担责任是什么意思?因为不存在客观的评价标准,判断一项选择是好是坏、是对是错,没有任何现成的、普遍有效的标准。**你就是你自己的标准,你做了选择的同时就确立了选择的判断标准,这是评价的唯一标准。**换句话说,你自己就是自己的立法者,为自己做出的每一个选择承担绝对的责任。你看,从“存在就是虚无”,萨特推出了人的绝对自由;而从绝对的自由,萨特又推出了绝对的责任。这是一份非常沉重的负担。

萨特说,我们想象中的浪漫爱情是一个骗局,那种不分彼此、合二为一的爱情体验,只不过是刚刚开始时候的幻觉罢了。爱情同样充满了为争夺主体性而展开的冲突和斗争。到最后要么是受虐,在羞耻中享受快乐;要么是施虐,在内疚中感到愉悦。

萨特的存在主义继承了尼采的思想传统,强调人只能自己创造自己,在自由的选择中不断塑造自己,并且承担选择的责任。他和尼采一样,否认普遍客观的价值判断标准,但是他似乎放弃了尼采的超人学说,强调人只能孤独地面对自己的选择。

人生无意义,人仍然可以成为强者。如果说萨特的思想给了我们什么启示,我认为就是八个字:看清真相,继续战斗。人是徒劳的激情,人注定孤独,但那又如何?既然可以选择,那么就去选择,然后为选择负责,其它没有什么可说的。我们都是手推巨石的西西弗斯,但我们知道“西西弗斯是幸福的”,因为“登上顶峰的斗争足以充实人的心灵”。

第三章 20世纪的教训

为什么人类需要政治权威来建立和维护公共秩序呢?政治学有两个基本假设,第一个是“资源匮乏”假设,认为人类生活所需要的资源总是匮乏的。如果资源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每个人基本上都可以心想事成,那么就不会出现因为争夺资源而发生的各种冲突,秩序很容易形成,也就不需要政治权威保障公共秩序。第二个假设是“人性自利”假设。美国“宪法之父”麦迪逊说过,如果人人都是天使,那就不需要任何政府了。设想:即便资源匮乏,无法让每个人获得满足,但如果每个人都可以优先考虑他人的利益和需求,甚至能够做到毫不利己、专门利人,如同天使般善良,那么社会也不会发生严重的冲突。

一个根本区别在于,政府的统治不仅仅依赖于暴力。对于政府或国家的特征,马克斯•韦伯提出过一个著名的定义:**在特定的领土之内对暴力的合法垄断。这就是说政府的强制力是唯一合法的暴力。**在这个意义上,警察实施的强制才有可能是合法的,个人才有服从的义务,而国家以外的暴力就是不合法的私刑。

政府是唯一合法的暴力,对暴力进行合法垄断。

我认为,20世纪的灾难是“文明时代”的野蛮,是“理性时代”的疯狂——才是它的不可思议之处,才是大思想家要去破解的“20世纪之谜”。

伯林曾经引用德国诗人海涅的话说,“不要轻视观念的影响力,教授在沉静的研究中所培育出来的哲学观念,可能会摧毁一个文明”。而在引用这句话之后,伯林自己还加了一句:“如果思想能够产生如此致命的力量,那么也只有通过其他思想家的努力,才能来化解。”

鲍曼发现,官僚制不仅会损害个人自由,还会导致道德冷漠、逃避责任。现代官僚体系像一部庞大的机器,每个人都只是一个零件,在作为零件高效率运转的过程中,却丧失了对总体目标的责任感和道德感。

现代社会的底层机制中就存在着一种非个人化或者非人格化的特性。如何在这种特性中保持我们的道德感,这是现代人需要思考的严肃问题,也是现代社会要面对的一个艰巨的挑战。

阿伦特反对所谓“集体罪责”的观点,她主张应当追究个人的责任

纳粹的动机不是出自人性的自私、贪婪、恐惧、复仇欲望或者施虐欲望,纯粹就是把犹太人看作是多余的东西。这不仅仅是否定了人的尊严,而是连他们可利用的工具性的价值都否定了。阿伦特认为,纳粹彻底否定了人类当中一部分人的生存价值,他们断定只有某些人才是人,否定了人类存在的多样性。而这在阿伦特看来,等于是要“根除人这个概念本身”。

在这个报告中,阿伦特提出了一个见解,她在艾希曼身上发现了一种“平庸性”。在她看来,艾希曼并不是戏剧和小说中那种复杂而有魅力的反派角色,比如莎士比亚戏剧中的伊阿古、麦克白或者理查三世。艾希曼并不残暴,也不是恶魔。但他有“一种超乎寻常的浅薄”,“不是愚蠢,而是匪夷所思地、非常真实地丧失了思考能力”。这就是艾希曼身上的“平庸性”,实质上是一种“无思状态”(thoughtlessness),就是不思考。

这才是**“平庸之恶”,或者说恶的平庸性的独特之处**。通常我们谈论道德,一定免不了要涉及动机。要论迹(行为),也要论心(思想)。邪恶的人一定是有作恶的动机或者主观故意,犯下的恶行越严重,就说明他的意图越坏。但在阿伦特的分析中,我们看到了一种新型的罪恶,它不是从自身的邪恶动机出发的,而是因为放弃了思考、丧失了思考能力而作恶,是一种没有残暴动机的残暴罪行

我们应当注意,要避免滥用“平庸之恶”这个说法。阿伦特这个说法绝不是指日常生活中的微小过错,或者是平常人可能犯下的小奸小恶。这个概念只适用于艾希曼这种犯下了“极端之恶”的作恶者,是在这种新型的“极端之恶”中,他们才体现出了“恶的平庸性”这个特征。她通过“恶的平庸性”来揭示丧失思考能力所犯下的极端罪恶,这是一种没有残暴动机的残暴罪行

克服“极端之恶”的方法,就是无论在什么情况下,我们都应当保持自己的思考能力。

阿伦特主张,传统的道德法则和教化已经不能促成真正的道德思考。道德的真正含义不是循规蹈矩,而是做出自己独立的是非对错的判断。

道德思考没有通则可循,独立的道德判断是艰巨的任务。

在阿伦特看来,这种独立判断的典范在西方思想的源头中就存在,那就是苏格拉底。苏格拉底说过“宁可自己遭受冤屈,也不愿行不义”,这样他至少能够与自己和睦相处。达到这样的境界并不要求有多么高深的知识,多么聪明的头脑,只是要求你始终过一种自我反思的生活,不断与自己的内心对话。这就是所谓“道德正直”,英文就是“moral integrity”,“integrity”这个词最初的含义就是“完整一致”,后来用来形容一个人品德高尚。因为这样的人能够坦然面对自己,不用规矩和套话来自我欺骗,保全了自己人格的完整。

波普尔最著名的“证伪主义”理论,它可以概括为一句话:科学理论的标志不是它能够被证明是对的,而是它可以被证明为错的。

科学家当然会努力证明自己的理论是正确的,波普尔也从不反对这一点。但他进一步追问:科学中所谓“正确”究竟是什么意思?

波普尔给出了回答:科学的正确永远是一种不彻底的正确

波普尔并不是说科学理论必定会被证伪,而是说理论本身必须包括“经验上被证伪”的可能性——你不能事先就排除了任何出错的状况。

一个理论算不算科学理论,首先不是看它的对错,而是要看它是否能够接受事实的检测,是否可能被证伪。波普尔认为,这才是区别科学与非科学理论的试金石,他把这叫作“可证伪性”。在这个意义上,一个科学理论就不会是“彻底正确”的,因为它自身就包含着被证伪的可能。

维特根斯特也曾说过,我们之所以采用归纳法,是因为它是和我们的经验相协调的最简单的规律,但它并“没有逻辑基础,只有心理学的基础”。

归纳法没有逻辑基础。

波普尔说,传统观点认为,科学发现是靠归纳,就是观察事实一归纳理论一证实理论。其实并非如此,科学发现的逻辑应该是这样:先提出问题,然后针对问题提出理论猜想,再用事实证据来检测这个猜想。如果检测和猜想相符,就保留这个猜想。如果一直没有反面的证据,就一直维持这个猜想的暂时有效性。如果出现了反面的证据,我们就放弃这个猜想,构想新的理论,进入下一轮检测。科学发展就是一个猜想与反驳的不断试错的过程。

科学理论不是真理的代名词,只是一些尚未被证伪的假设。

波普尔支持的渐进社会工程,和他反对的乌托邦社会工程有三个重要的区别:

第一,前者着眼于克服最紧迫的恶,而后者是要追求最终极的善。

第二,前者要寻求改善人们命运的合理方法,而后者也许有着极其善良崇高的意愿,但在实践中却可能加重了现实的苦难。

第三,从历史上看,渐进式的改良基本上能够成功,而试图整体性地创造乌托邦的规划,基本上都会引发悲剧,最终背离了自己当初的蓝图目标。

所以波普尔会说,“缔造人间天堂的企图,结果总是造就了人间地狱”。他认为20世纪历史留下最深刻的教训之一,就是要警惕历史决定论的神话,防范“乌托邦社会工程”的实践。

如果说波普尔的名字被遗忘了,他的思想被看成是人尽皆知的常识,那么这种遗忘恰恰体现出他成就的卓越。但如果有一天,人类忘记了历史的教训而重蹈覆辙,也许就会再次想起波普尔的告诫和提醒:理性是有局限的,要警惕科学的自负和决定论的危险

流行的观点认为纳粹主义是一个没有思想深度的反理性运动,是一群疯狂之人的所作所为。哈耶克说,事实并非如此,纳粹主义有它深刻的思想起源,它其实是集体主义梦想的一个最高版本。

哈耶克的《致命的自负》这本书中提到,理性的自负之所以致命,是因为我们很难逃脱一种诱惑,就是想用理性去做整体设计。因为这给了我们一种期望,用整体规划能够摆脱和征服现代社会的高度不确定性,以及它带来的焦虑和不安。但是,这是一个虚幻的期望。

在哈耶克看来,理性有两个作用。第一就是追求知识。但是,理性并不能穷尽所有的知识。有句名言说,你知道的越多,你不知道的也就越多。想用理性去穷尽知识,这就是理性的自负,是一种幻想。所以,理性有第二个作用,就是认识到理性知识本身的局限性,对此保持审慎和怀疑。

所以**,计划经济的根本弊端,就是自负地认为人类能够获得充分的知识,设计完美的秩序**。在哈耶克看来,这根本是不可行的。

康德曾经说,人类的不成熟状态就是不敢公开大胆地运用理性。哈耶克则进一步揭示出,如果妄想用理性彻底征服无知,消除所有的不确定性,这是人类的另一种不成熟。事实上,人类真正的成熟,是在勇敢运用理性的同时,直面自己永远不可能完全摆脱的无知,勇敢地与不确定性共存。

强调价值冲突无法根除,这是伯林价值多元论的重要特征。伯林有一段话说得触目惊心:

……我们要在同等终极的目的、同等绝对的要求之间做出选择,且某些目的之实现必然无可避免地导致其它目的之牺牲 所以,(我们)需要选择,需要为了一些终极价值牺牲另一些终极价值,这就是人类困境的永久特征。

注意,这不只是说“三观不合”的人才会发生冲突,即便是价值观完全相同的一群人,甚至一个人与自己,也可能陷入这种左右为难的局面。这才是价值冲突最深刻的困境。

消极自由是什么呢?简单来说就是我不想要什么、就可以不要什么,英文是“free from”。而积极自由就是我想做什么、就可以去做,英文是“free to”。换句话说,一个是摆脱障碍的自由,一个是实现目标的自由

积极自由本身是重要的价值,但它很容易被扭曲和操纵。伯林警告说,很多奴役他人的做法往往就是借助“积极自由”来给自己正名,但这是一种滥用。

伯林说,“自由的根本意义是摆脱枷锁、摆脱囚禁、摆脱他人奴役的自由。其余都是这个意义的延伸,或者是某种隐喻”。

马尔库塞说,这是因为这种新型的控制有两个特点:第一,它很隐秘,不需要暴力和强制,你也就不会觉得恐怖。第二,它能够有效应对自己的敌人,能够排斥、化解甚至“招安”反叛者,让总体性的控制生生不息地延续下去。

思考过摇滚乐的历史,我明白了马尔库塞在《单面人》中的一个观点。他说,在这种新的控制模式中,违背或超越主流的另类观念、愿望和目标,只有两种命运:要么被排斥消灭掉;要么就是按照主流世界的原则被转化,转化为现存体制能接受的方式继续存活。

第四章 自由主义及其批判者

自由主义必定强调自由,但强调自由的未必就是自由主义。所以,倡导自由是自由主义思想的必要条件,而不是充分条件。

为了确保自己特定的生活目标和方式不会低人一等,无知之幕后的人都会同意要保障每个人平等的基本自由。这就是第一条“平等的自由”原则。

有人这样认为:竞争的条件已经那么公平了,输了只能怪自己啊!罗尔斯不同意。他认为,造成社会不平等最深刻的原因,并不是自由竞争,而是人们的天赋差异,以及家庭背景和社会阶级地位的差异。把起跑线拉得再平,也无法消除天赋的差异。

罗尔斯认为,社会经济的不平等分配,还需要满足第二个限制条件。罗尔斯把它叫作“差异原则”,就是这种不平等,能够让处境最糟糕的人改善状况。也就是说,除非不平等的分配能使得最弱势群体的处境得到改善,否则,不平等在道德上就是不可接受的,是不公平的,也是无知之幕背后的人不会接受的。因为不只是你,每个人都可能会成为最弱势的群体。在竞争中出现的优胜者,他们获得的优势如果能够改善最弱势者的处境,那么就是可以接受的。

罗尔斯说,一个人天生的优势完全是偶然的运气,不应该由此获得分配的优势,除非这种优势能让处境最差的人获得改善。诺齐克说,这岂不是把个人天赋当成了公共资源来分配吗?这样就侵犯了个人自由权,完全不可接受。

诺齐克的论证有两个关键要点,我先给你摆出来。

第一点,他所有论证的起点是个体权利的绝对优先,对个体权利做出任何限制,都要给出很强的正当理由,方可被接受。

第二点,他主张要在政治、经济和社会等领域全方位地坚持自由原则。尤其在社会经济问题上,他对一种不受任何干预的自由市场资本主义做出了道德辩护。

请你特别注意“道德辩护”这四个字。通常人们谈论资本主义的各种好处,都着眼于经济效益的方面,比如生产效率高、经济发展快、生活水平高,等等。但这些特点都不是诺齐克关心的要点。他支持自由放任的资本主义,主要是出于道德的理由,因为它最充分地尊重和保障了个人基本权利,所以能造就一个最为正义的社会。

诺齐克讲的正义不是“分配的正义”,而是“持有的正义”。他认为,首先要考虑的不是如何分配,而是我们持有(holding)的东西。核心问题是,在什么条件下,我们持有的东西在道德上才是正当的呢?

拥有财产的第一步是获得财产,所以第一条正义原则就是“获取正义”。

第二条原则是“转让正义”:如果财产从一个人转移到另一个人手里,整个过程没有巧取豪夺,是通过自由自愿的交换或者馈赠,那转让就是正当的。

不过你肯定也想到了,哪有这么理想的事,肯定会有违背两条原则的事情发生啊。对此,诺齐克提出了第三条原则,就是“矫正正义”。对那些通过不正当的方式得来的财产持有,不管经历了多少变化,都必须予以矫正。诺齐克相信,有了这三条原则,就可以评价所有关于财产持有的正义问题。

诺齐克的持有正义理论,注重持有的历史来路,而不是看结果。这对弱势群体必定不利吧?也不一定,要看弱势是如何造成的。

但其它一些不利处境,比如天生残疾、不够聪明,或者个人因为懒惰而贫困,只要不是他人强制造成的,那就无法正当地要求补偿。诺齐克认为,这种贫困肯定是不幸的,但不幸并不等于不正义

“最小国家”根本不会担心社会经济的分配模式是什么,而只要保障人们持有的程序正义,也就是满足持有正义的三个原则。

总的来说,诺齐克的正义理论关注财产是怎么获得的,又是如何转移的,这是一种“历史正义”理论。只要财产的来路清白,无论多寡都是正义的,最后社会形成怎样的财富分布都是正当的。相比之下,罗尔斯的理论是一种“模式正义”理论,就是社会经济的分配必须满足某种结构模式。

诺齐克反对任何“模式正义”理论。他认为,只要你允许人们的自由交易,那么任何既定的结构模式都无法维系,必须通过强制的再分配才能回到既定的模式。在他看来,“模式正义”在道德上是不可接受的,因为这样做就是把一部分人当作了其他人福祉的工具,违背了康德“人是目的,而不只是手段”的道德理想。

平均主义其实也损害了平等。

实现一种平等,往往会损害另一种平等。那么,你究竟要哪一种平等呢?

德沃金的理论很复杂,但可以从一个非常朴素的问题开始,那就是,我们研究了这么多平等,但我们追求平等到底为了什么呢?他的答案也很朴素,就是为了对每个人好嘛!更确切地说,是要一视同仁地对每个人好。

怎么才能对每个人好呢?德沃金提出了两个原则:平等的尊重平等的关怀

德沃金说,我们要平等地尊重每个人自己选择的生活目标和方式。这就是他的第一条原则,“平等的尊重”。

因为实现各种不同的生活理想,都需要一定的资源,那么公平的做法就应该是,为实现这些生活理想提供平等的资源,这就是他主张的另一个原则:“平等的关怀”。

德沃金认为,平等关怀的原则不是简单地给所有人“平等的待遇”(equal treatment),而是要把每个人“当作平等的人来对待”(treating is equals)。这就要考虑处境不同造成的不同需求。

要实现“平等的关怀”,首先要识别哪些需求是自己不能选择的处境造成的,哪些是个人自愿选择的偏好造成的。对于前一种情况,应当弥补处境造成的差别,而对于后一种情况,应当接受选择造成的差异,让个人为自己的选择负责。你喜欢吃鱼子酱,那你自己花钱去买就好了。

在德沃金看来,一个社会如果实现了“平等的尊重与关怀”,那么社会对个人的奖赏或惩罚,就应该是针对个人的选择,或者说个人的“志向”,而不是针对那些个人无法选择的天赋因素。换句话说,我们应该敏感地回应个人的志向,也应当尽可能排除天赋因素,也就是“迟钝地”对待个人禀赋造成。这个观点有一个很典雅的中文翻译,叫作“敏于志向,钝于禀赋”。

桑德尔采取了一种不同的理论视野,就是“共同体主义”,也常常被翻译为“社群主义”(Communitarianism)。社群主义强调,“个人是社会构成的”,先有社群,社群造就了个体,而不是先有孤立的个人,然后再由个人组成社群。这对自由主义所依据的个人观念提出了挑战。

桑德尔在后期的著作中引用了另一位社群主义哲学家麦金泰尔的一个观点:人类是一种“讲故事的存在”。如果你要回答“你是谁?需要什么?以及想做什么?”诸如此类的问题,那么答案就在你的故事之中。只有讲通了自己的故事——理解自己成长的过程,以及这些经历如何形成了你的目标,后来又发生了什么变化——你才能真正回答这些问题。

但是,任何一个人的故事,从来都不是孤立的个人故事。离开了社会关系的塑造,你就讲不通自己的故事。

只有像这样讲通了自己的故事,你才能真正解释自己生活中的选择有什么“意义”。而当你面临多种不同的选项时,做出一个“有意义的选择”意味着什么呢?就是这个选择能够让你更好地、更连贯地讲明白自己的故事。但重要的是,你的故事是在社群关系中形成和展开的,也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能明白彼此的故事。所以,意义无法仅仅从个人的自由意志中产生。这就是社群主义的个人观

在桑德尔看来,自由主义的个人观,把个人看作是孤立的原子,完全凭借自己的自由意志来行动,他称之为“无所牵绊的个人”。他认为,这是对个人的错误理解。

桑德尔的社会观是什么呢?他认为,社群不只是工具,也不只是合作团体中的情感依赖。事实上,社群有一种纽带关系,它在根本上定义了“你是谁”,它塑造了你的身份认同、生活理想、道德感与责任意识。用桑德尔的术语说,这是**“构成性的社群观”:社群是“构成性的”,社群实际上“构成”了你这个人。**

道德个人主义的义务是自愿同意签订契约而形成的义务,没有自愿同意就没有义务。但“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不是你选择的结果,而是被社群所赋予的义务,是一种给定(given)的义务,它并不取决于个人的自愿同意。

这就是“作为社群成员的义务”,它的道德约束性源于社群主义的道德认知:你生而带有一种历史,你的生活故事是更为宏大的社会故事的一部分,也蕴含于无数他人的故事之中,包括历史上你的前辈的故事。隔断了这种联系,就割裂了你的存在。

正因如此,人们应当为自己(哪怕未曾谋面的)祖辈的行为担负责任。

沃尔泽自己的观点是什么呢?

他认为,自由主义的理论真实反映了现实,所谓“孤立的自我”确实存在。他们并不是脱离社会的存在,而恰恰是被现在这个社会所塑造的结果。也就是说,个人确实是被社会塑造的,社群主义的这个观点没有错。但它的错误在于,没有看到现代社会已经改变了,正是这种新型的社会造就了“孤立的个体”。

现代社会的转变,一个突出的特点就是高度的“流动性”,总是在不停地移动和变化。沃尔泽分析指出,高度的流动性主要体现在以下四个方面。

  1. 地理上的流动
  2. 社会身份的流动
  3. 婚姻关系的流动
  4. 政治上的流动

随着社会流动性的加剧,人要先把自己看作独立的个体,才更容易讲通自己的故事。个体的重要性和优先性突显出来以后,生物界面的个体性在文化中的意义才得以彰显。个人主义这种“奇怪的”观念也就开始流行,成为自我理解的主导形态。这就是现代社会的“个人主义”转向。

所以在我看来,从集体主义到个人主义的转向,并不是东西文明的差别,而是古今之变所致。

绝大多数人都相信:还有谁比我更了解自己、更懂得自己呢?当然是我本人。认为只有自己才对自己具有绝对解释权,这种观点叫作**“唯我论”,常常和“个人自主性”联系在一起**。

这就是现代性的难题:个人自由带来的病症是真实的,但威权式的精英主义的解药可能是毒药。这让人陷入左右为难的困境,现代人不能放弃自由,但却不知道如何解决自由带来的问题。

为什么我们不能放弃个人自主性?因为没有自主性,我们的生活就像是一个赝品,失去了“本真性”(authenticity)。

在西方哲学中“本真性”有特定的含义:就是人忠实于自己的内心,而不盲从于外在的压力与影响,这不仅是我们应对外部世界的一种方式,而且是一种道德理想。

泰勒的研究发现,西方在道德思考的历史中发展出了一种“内在化”的要求:**道德不只是迫于外界压力去做正确的事情,而是要和自己内心的良知相契合。**比如,奥古斯丁就说过,“通向上帝的道路经由我们的内心”。卢梭把这种与自己内心的接触感,表达为我们的“存在之感受”。再到后来,本真性成为伦理世界的重心,是我们作为真正的、完整的人不可缺少的要素。

泰勒支持本真性原本是一种积极的、强有力的道德理想,它伴随着自由、责任感和生活的多样性,是现代文化的重要成就。

追求与内心良知的契合不仅是一种应对外部世界的方式,更是一种道德理想。

泰勒认为,消极自由只是本真性的必要条件,但不是充分条件。不能把本真性与消极自由画等号。他指出,自由主义的观点存在一个盲区,就是把本真性强调的“忠实于自己”等同于“唯我论”的主张。只要依据自己的内心,就足以创造出生活的价值和意义。于是,外部世界要么是多余的,要么是“自我实现”的障碍或敌人。但这恰恰是唯我论的盲区。

泰勒把这种唯我论的想法叫作“独白式的幻觉”。他说:“内在生成这种事情,如果理解为独白式的,则是子虚乌有。我对自我同一性的发现,并不意味着我独自创造了它。”

那么,我们的“自我”是从哪里来的?我们的道德和价值标准又来自何处呢?泰勒的回答是:来自我们和他人的对话,以及对话中的反思。我们无法单单依靠自己来构成自我,形成有意义的独特性标准。自我的理想是在对话关系和反思中塑造的。

泰勒解释说,一件事情是否重要、是否有意义,需要依据一个背景框架来衡量。这个背景框架,定义了在人类活动最基本的方面,什么是重要的、什么是有意义的,并塑造了我们的“道德与精神的直觉”。

泰勒认为,自我无法凭空创造发明自己的价值和意义标准。自由选择和价值判断需要依据价值尺度,而价值尺度不可能由“自我”来发明创造,我们只能“选用”和“改造”价值尺度,这正是泰勒的社群主义观点带来的启发:个人自主性的来源不可能是“唯我论”的独白,而只能来自关系性的对话。

什么是韦伯难题?我们先简单回忆一下前面讲过的韦伯对现代性的诊断:世界祛魅了,现代社会越来越理性化了,但理性本身却分裂了,分成了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

如果人类所有的活动都发生在人与人之间,那么主体与主体之间就会形成一种关系,哈贝马斯称之为“主体间性”(inter-subjectivity)。

哈贝马斯认为,好好说话这件事本身有很深的道理。这不只是解决矛盾的调解机制,他从中发现了一种理性的类型,这种理性既不是工具理性,也不是主体性的价值理性,而是存在于人与人之间交往中的理性,哈贝马斯称之为“交往理性”。

哈贝马斯发现,“交往理性”,也就是好好说话这件事,其实是我们生活中规范性共识的源头

哈贝马斯的研究当然不止于此,他还提出了“交往理性”的运用条件,就是去发现人与人之间需要满足哪些条件才能谈得好,才可能达成彼此心悦诚服的共识。

这包括两个方面。首先是“言谈的有效性”,需要四个条件:可理解真实正当真诚。你可以用这四项“有效陈述”的标准来检查一下自己平时的谈话。

其次是交谈需要的“理想言谈情景”,这个情景也有四个条件,总的来说就是保证所有参与者,能够平等地、自由地展开理性的讨论

提出一个概念,确立一个标准,大家都知道应该往哪里走。这就是思想家工作的价值。

只要你知道韦伯命题的意义,你就会理解哈贝马斯的贡献有多重要。哈贝马斯认为,工具理性有自己适用的领域,在技术、经济活动和官僚体制中有不可替代的作用,他把这个领域称作“系统”。但人类活动在“系统”之外还有一块是精神生活、道德生活和政治生活的领域,哈贝马斯称之为“生活世界”。

韦伯非常担忧工具理性的无限扩张,哈贝马斯也格外重视这个问题。他认为如果“生活世界”的规范原则仅仅屈从于工具理性,那就是“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而交往理性为我们的生活世界确立了理性规范的原则基础,以此能够抵御“系统的殖民”。这关乎我们的自由、尊严、爱和正义。

读到这里你或许会发现,在某种意义上,“韦伯难题”真的有了应对的出路。人类的现代生活,不会因为价值判断的多元化而注定陷入“诸神之争”的命运。

警惕“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防止工具理性的泛滥。

尾声 后冷战时代的争论

福山认为,政治上的自由民主制和经济上的市场资本主义是现代的政治经济制度,并不专属于任何特定的文化。它们只是因为起源于西方,就被误以为是西方特有的制度。但实际上,这种制度选择,虽然会受到文化因素的影响,但文化并不是决定性的。福山相信,这种制度在本质上是现代化的结果,而现代化是全人类发展的普遍逻辑。

关于“什么是历史发展的动力”。马克思说,阶级斗争是历史发展的动力。而福山认为,根本的动力是“为承认而斗争”。

福山为现代化的普遍化进程,做了个三阶段的推论。简单地说,只要人类追求现代化,就会发展科学技术;发展科学技术,就会采用市场经济;而发展了市场经济,就会导致自由民主制。稍微展开讲解,它有以下三个步骤。

第一步,作为推论的起点,任何现代化发展都必然要发展现代科学技术。所以,科学技术的模式必定会普遍化,这是现代化进程的基本动力和共同平台。这很容易理解,大多数人也都同意。

第二步,从科技推论经济。福山认为,科学技术的成果要实现效益最优化,就会引导自由市场经济的发展,因为市场经济是效益最优化的经济制度。虽然这两者之间的逻辑递进关联并不是决定论式的,但仍然相当紧密。

第三步,从市场经济推出自由民主政治。这个推论稍微复杂一些,需要一些中间环节。虽然,经济与政治之间存在比较强的关联,但它们不是直接简单的因果关系。

福山认为,市场经济的发展和人均收入的提高,会导致一系列社会结构和文化价值的变化。这包括城市化、产业工人阶级的扩大、教育的普及提高、信息传播渠道的丰富多样、专业阶层的兴起、财产的积累和产权意识增强、市民社会的丰富发展,等等。伴随着这些发展,会有越来越多的人希望参与政治。

可是,为什么经济发展了,人们会想要参与政治呢?这就需要参考福山的哲学论证。

人的生活好了会要求什么呢,“饱暖思淫欲”吗?福山说,不对,应该是“饱暖思承认”。人们有“获得承认”的需求,希望自己作为人的尊严和价值能得到认可。福山考察了各种类型的政体,认为自由民主政体才能最大限度地让每个人平等而自主地参与重要公共问题的决策,从而感受到生活的自主权,也就获得了尊严和价值感。因此这种政体最能满足(市场经济发展带来的)“获得承认”的需要,这就解释了经济发展会引向自由民主政治的逻辑。

到此,福山完成了三个环节的推论,论证了他的“历史终结论”。

福山承认,民主化的进程可能会出现回潮和逆转,也承认这个进程比他最初预想的更漫长,也更艰难。但是,他至今仍然没有放弃他的一个核心观点:自由主义民主体制之外的现代化模式,迟早会面临民主化的压力,会遭遇巨大的挑战而难以长期维系。在这个意义上,他表示“就长远来说”,自由民主政体具有难以抗拒的优势,仍然会在曲折发展中越来越盛行。

亨廷顿认为文明很难改变。他当然知道世界不是静止的,会随着历史发展而变化。科学技术会普遍化,甚至经济方式也可能变得相似。但是,他不同意福山的最后一个推论——经济发展会导致文化和政治制度的趋同。亨廷顿坚持主张,一个文明的核心价值几乎是不可改变的。

让我们回到亨廷顿,对比总结他和福山的理论之争。他们之间的分歧其实可以用中国的两句老话来表达:福山相信“人同此心,心同此理”,而亨廷顿认为“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我们知道,思想的一个重要功用在于深入地理解现实,去“讲通”现实世界的故事。但现在我们发现,人类的故事越来越难讲了。

21世纪新一波的全球化造成了一条深刻的“断层线”。这条断层线不是出现在国家与国家之间,而是出现在每个国家的内部,出现在全球化的受益者和因为全球化而受挫的人群之间。

这条断层线的两侧,就形成了“精神内战”,在政治上表现为两极对立。自由主义民主鼓励多元化的立场和观点,但也需要最低限度的政治共识。而极端分裂的民意会让自由民主政治陷入严重的困境。政治学家最近几年发现,欧美国家出现了“民主衰退”,这在过去都是在那些刚刚完成民主转型的国家才会发生的事情。到了现在,哪怕在西方国家内部,自由主义的故事也越来越难讲通了。

许多西方思想家过高估计了这个自由秩序的普遍有效性,认为这是全球适用的国际秩序,却忽视了这种秩序的建立和维持实际上依赖于许多特定的历史文化条件。

在今天,美国的“退守”,英国的脱欧,WTO的失灵,贸易争端的加剧,各种分离主义、反移民和排外的浪潮汹涌而起……人类进入了新一个年代,曾经的“历史的目标”和“宏大历史的故事”似乎消失了,人们现在都在讲述各自不同的小故事。当下,似乎只有中国仍然在积极推进全球化,畅想人类的共同命运。

分离的渴望,恰恰是由于我们正在彼此靠近。因此,分离并不是汇聚的根本反转,只是汇聚不良的应急症候,是因为靠得太近而产生的阵痛与焦虑。

人类的未来究竟会怎样?中国古话说,“天下大势,分久必合合久必分”。但这种看法,就好像在一场旅途中只是关注眼下的路面。如果我们抬起头,观察更多长远而缓慢发生作用的变量,你就会明白赫拉利在《人类简史》中说的一句话:“合久必分只是一时,分久必合才是不变的大趋势。”

西方的现代始于理性主义的勃兴,人类创造了空前的成就,也带来了崭新的挑战。在本书中,我们阐述了20世纪一些卓越的思想家对现代性问题的探索与反思。而在今天,理性主义主导的现代性仍然在全球扩展,同时又遇到多种困境与危机。这些思想家的真知灼见以及他们未竟的难题,都会对我们自己的处境和选择带来丰富的启发意义。

如果多年之后,你还能记住这本书中的一句话,那么我希望是这一句:**人类因为理性而伟大,因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是的,请记住:人类因为理性而伟大,因为知道理性的局限而成熟。

我们都知道,人生意义是人类永恒的问题,没有确定唯一的答案。从古希腊苏格拉底开始,人们就在追问生命的意义。他说过“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西方思想史2000多年来都没有解决这个问题。

面对这种局面,人们很自然会提出一种怀疑:这个问题真的有价值吗?这是一种回应问题的方式——通过否定它的真实性或意义来摆脱它的纠缠——不是回答了它,而是把问题本身取消了。这是一个绝妙的办法!而且操作很简单。但我个人认为,取消问题的办法,它本身可能也靠不住。

**世界上有许多问题并不紧迫,却是重要的。**人生意义就是典型的“重要而非紧迫”的问题。它一般没有紧迫性,你不用天天去思考它,甚至可以忘了它。但它很重要,日常生活中你的许多选择、判断和行动,实际上都取决于你对这个问题的回答(包括“人生问题是一个假问题”这种回答),只是你不自知罢了。

人生意义是一个“终极关怀”问题,对终极性的问题,我们并没有终极性的答案,我们都是一直“在路上”的。这是人之为人的“存在性特征”。

很多问题没有答案,但拷问它是有意义的。

在这个意义上,我们一面铭记苏格拉底的教诲,“未经反省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The unexamined life is not worth living),另一面也不要陷入“过度省察的人生”(over-examined life)。

有一次和朋友聊天谈起这个问题,他说的一句话很精彩:“未经考察的人生是不值得过的人生,过度考察的人生是没法过的人生!”这位朋友是在中国人民大学教哲学的周濂老师(他比我年轻很多,我会亲昵地叫他“周濂同学”)。我说这可以算是“金句”,他后来就把这句话变成了他的“微博签名”。

是的,我们不必以“过度省察”的方式来应对人生意义问题。这个观点在我看来有两点启示。

第一,人生不是一个先要制定完美蓝图,再去施工的工程项目,人生也不是一场先要确定剧本,再去表演的电影。

我自己20岁左右的时候有一个“执念”,觉得对于生命的终极目标,必须先有一个正确可靠的答案,才能开始真正的生活,否则就是虚度生命。其实不然,我们的人生都是“边想边做”的,而且想和做是分不开的。

如果说人生是电影,那它在很大程度上像是王家卫导演的电影:有一个大概的纲要,在此基础上不断修改、充实,除此之外还必定有许多即兴的成分。美国哲学家麦金泰尔说过,“美好的人生就是一生都在追求美好人生的人生”。

第二,对于人生意义的问题,什么样的回答算是一个“回答”呢?其实,真正的回答不必(其实是不能,也不应该)采取一种哲学的、理论的或体系学说的形态。我们每个人的思考和心得,更可能表达为一个叙事(narrative),是不断讲述一个关于自己的故事。

人有自我意识,而人对于自身的知识(普遍的和个体的知识,包括对自己的认知,自我理解等),就是一个人自我的“构成性部分”。

“构成性的”和“工具性的”是两个重要的认知概念,可以应用在广泛的领域。两者的区别在于,构成性部分关乎一个存在“是其所是”的属性;而工具性部分只涉及这个存在的功能。比如,对于一个家庭而言,住什么样的房子只是其工具性部分,而有没有孩子就是其构成性部分。如果一个人关于自我的知识是其构成性部分,那么你的自我认知改变了,你这个人也就改变了。

在此基础上我们来看“you are what you read”(人如其阅)这个表述:你读什么,会改变你的想法,而你的想法就是你这个人的构成性部分,关乎你是什么样的人。

关注构成性部分,包括对自己的认知,这关乎到成为什么样的人。

事实上,惊涛骇浪、波澜起伏、连绵不绝的爱情遍布整个人类历史。亲密关系中许多被认为是“现代现象”的内容——婚外性关系、非婚生子女、家庭重组,等等一都是古已有之,在“传统社会”中都不罕见。**现代人真正的创造,是“为爱成婚”这种特殊的观念。**因为古代人不把爱情和婚姻紧密关联在一起,前者更不是后者的必要条件。

所以,爱情是婚姻的基础与核心,这才是“现代婚姻”的界定性特征。主张爱情应当是婚姻最根本的理由,并提倡年轻人以此自由选择他们的伴侣——这是两百年前才开始在欧洲和北美流行的“激进新观念”。当然,传统婚姻并不排斥、也未必缺乏两情相悦,但那只是幸运的“副产品”。

未被扭曲的积极自由是什么样子呢?就是你能借助反思自觉地认识到一个更好的生活目标,并努力去实现(比如,健康生活,勤奋求知,工作进取,当志愿者,做社会公益,等等)。

那么,其他任何人能够“干涉”你的积极自由吗?他当然可以帮助你:鼓励、启发、劝导、告诫和批评,都可以。但是,这个好的目标最终还是需要你自己明确意识到、自己真正相信、自觉去努力才行。

无论如何,他人不能把你当“小孩子”来命令你,更不能实施强制,否则就走向了积极自由的扭曲形态。所以,要特别警惕那种“我比你更明白你自己真正想要什么”的话术。

消极自由是摆脱障碍的自由,但伯林对“障碍”做了四项限定(也就是说,某种因素必须满足这些特别的限定,才称得上是“对消极自由构成了障碍”),它们分别是:外部性限定人为性限定机会限定重要性限定

对它们稍作解释的话:障碍必须是人所面对的外部障碍,而非其内心的障碍;障碍必须是人为(有意或无意)造成的,而不是自然或偶然存在的;障碍不必是对人的实际行动构成了实际的阻碍,只要剥夺或限制了人的行动可能或机会,就构成了障碍被剥夺或严重限制的那些机会或可能性应当是重要的,不仅对个人的特定偏好而言,在其所处的文化或社会环境中也被视为是重要的

从这四项限定来看,许多让人感到“不自由”的状态,与伯林所界定的消极自由无关。

思维训练总是有意义的,但如果想要进入更高层次的训练,甚至想要对这个辩论提出具有独创性又有说服力的论证,我认为有一个前一就是要熟悉目前已经存在的论证,包括支持和反对的理由。这当然需要阅读文献,至少查一下维基百科的相关词条。

当你问一个理想是否有可能实现,这种提问往往不会得到富有启发性的回答。因为提问方式本身过于笼统(general),也只能得到一个笼统的回答。我可以说,**理想的价值并不在于真正实现(really be attained),而在于提出一个方向或目标,让我们去努力接近这个理想。**这就是理想或者乌托邦目标的意义,所有的理想都是如此。中国人说“取法乎上,仅得其中”。

许多人认为,思维品质就是逻辑思维,甚至就是形式逻辑水平。这是非常片面的看法。**思想品质的提高,需要多种知识,需要视野和多方面的锤炼。**形式逻辑是重要的,但只是思维方式的一种,而不是全部。

选择积极地去求知和思考,这是一个高风险的历程。你可能有很多深刻的满足,但也会有许多不满和痛苦。更可能的情况是:在你的生活中,痛苦和满足是交织在一起的。

但人们往往忘记了,不去积极主动地求知和思考,同样具有巨大风险。没有人能保证你能成为一头快乐的小猪,你也可能陷入最糟糕的境遇:一只痛苦的小猪。所谓“庸人自扰”的故事,不是比比皆是吗?

那么,在这两种都具有风险的选择中,我自己宁愿选择求知和思考的风险,这并不是因为这样做免除痛苦的机会更大(谁都没法确保这一点),而是因为这使得我们更接近“充分而完整的人”求知与思考是内在于人性的愿望和能力。你是更积极主动地发展和提升、还是去压制和忽视这种愿望及能力,当然会给你非常不同的人生历程。选择什么,在根本上取决于“你是什么样的人”,以及更重要的,“你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

如果真有这样的人,一生能保持自己的观念(无论是什么),做着乐在其中的工作(前提当然是不伤害他人,如果有助于人和社会则更好),这就是一种好的生活。那么,他就根本不需要进行“反省”,或者展开哲学思考。

这是一种质朴的“岁月静好”的人生。对于这样的生活,我们恰当的态度是尊重,而且注意不要去打扰。如若是“唤醒”他,告诫他的生活是“不值得过的”,敦促他展开反思,甚至让他阅读尼采,这在我看来是一种冒犯。说得轻一点,是“贩卖焦虑”;说得重一点,是“知识权力”的施暴。

当然,即使历经波澜,许多人未必愿意在求知与探索的路上走下去,走向自觉反思的生活。毕竟,没有多少人愿意做“痛苦的苏格拉底”。但对于另一些人来说,既然已经启程,已经远至如今,不如再走一程吧。

我们也可以再想一想:凡是自己感到的需求就都是真实需求吗?我们自身的需求的形成,在多大程度上受到他人、时尚以及社会媒体的塑造?或者,我们是否应当在根本上取消所谓“真实需求”和“虚假需求”之间的区别?这种区别完全没有意义吗?